马寅初在1937
记者 徐迅雷
档案索引
1937
年7月9日,马寅初先生在庐山给杭州的老朋友、银行家金润泉写信,告知他
“
七月四日抵庐,现住牯岭火莲院赵澹园,家眷同来,天天跑山。已于昨日开讲
”
;委托他致函江山县商会,
“
代为觅宿所(日期约在八月二十八九日)
……”
这封重要信函,现珍藏于浙江省档案馆,后收入《马寅初全集补编》一书。
1937
年7月7日
“
卢沟桥事变
”
发生前,马寅初携家眷上庐山,有两件要事:一是参加蒋介石召开的庐山抗日谈话会,二是为蒋介石所办的
“
庐山暑期训练团
”
授课。
直言而至,直道而行。虽千万人吾往矣!
苏世独立,横而不流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!
1882
年6月24日午后,马寅初诞生在浙江绍兴府嵊县浦口镇一酿酒世家。南国初夏,天地温暖。这是马年、马月、马日、马时,在马家发生的大喜事。“五马齐全”,给后头带来了真正的“马首是瞻”。
百年过去,1982年5月10日下午,马寅初走完了整整一个世纪风云激荡的传奇人生,享年101岁。
飞峙的庐山
“
一山飞峙大江边,跃上葱茏四百旋。”毛泽东在1959年夏天登上庐山畅快赋诗时,已有盘山公路;马寅初当年上庐山,可要步行爬山,或者坐轿子上山。
1937
年6月,马寅初接到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在23日发出的一份《请柬》,文绉绉的措辞说:“庐山夏日,景候清嘉,嘤鸣之求,匪伊朝夕。先生积学盛名,世所共仰,汪蒋二公,拟因暑季畅接光华,奉约高轩,一游牯岭,聆珠玉之谈吐,比金石之攻错……”云云。这是邀请马寅初上庐山,参加蒋介石的抗日谈话会,地点在牯岭火莲院传习学舍。牯岭是庐山上的小集镇,一座公园式的美丽的“云中山城”,到这里还真不是为了“一游”。
此时距离卢沟桥事变爆发尚有两周。然而形势逼人,有识之士早已见到日本扩大侵华的端倪。在1937年1月1日,马寅初就发表了《中日问题》一文,认为中日两国土壤接近,同文同种,皆有特殊之便利,本可通过正常贸易,共存共荣;而日本所采策略,方法拙劣;“日本以武力侵略中国之程度愈深,则英、美、苏俄等国抗日之结合亦必愈固”。
作为敏锐的经济学家,马寅初早就洞见中日必有一战,他对中国战时财政进行了科学的分析和预测,认为已有财政制度不利于战争,提出了未雨绸缪的战时政策。
蒋介石邀请各界名流到庐山座谈抗日,马寅初当然乐意前往。他在7月4日乘冯玉祥的专车抵达庐山。文教界上了山的名流还有: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、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、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、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、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、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傅斯年、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等等。
7
月17日,在158人出席的谈话会上,蒋介石发表了载入抗战史册的抗日宣言:“如战端一开,那就是地无分南北,年无分老幼,无论何人,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,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!”
而据《周恩来年谱》记载,蒋不允许当时在庐山上的周恩来、林伯渠、博古出席谈话会,“实质上仍不允许中共公开活动”。
马寅初参加经济组座谈,讨论战时财政与金融问题;人人畅思畅言,各论精彩纷呈,马寅初作了详细的笔录,并整理成文,其结论说,要与敌人作长期之抗战,“盖能牺牲而后始能生存,世界上决不能有不肯牺牲而得苟安之族也”。
由于形势的急剧变化,他原定8月28日至29日的江山县之行,是无法如期成行了。这个月初,浙江省抗敌后援会成立,马寅初、竺可桢都成为后援会的委员。
到了12月,马寅初再次出席庐山谈话会,讨论战时财政问题。那时山居生活,非常简朴清苦。马寅初的外孙女寿纪瑜在《忆1937年与外公在庐山》一文中记述:
秋天,家里开始为前线的抗战将士制作棉服。山间雪来早,随着天气转凉,空中飘起大雪,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,出行脚上套着草鞋。我印象中,外祖父过日子本来就比较节约,这时居山已久,更要精打细算。为了我们上学路上遮挡雨雪,家里买来油布为我们缝制雨衣。那时的油布又粗又厚又硬,母亲缝破了手。我穿着自制的雨衣上学,甚至被有的同学取笑。进入冬季,山上的物资也日渐稀缺。为了节约开支,我们还搬了家,餐室内唯一的一炉煤火不旺,寒气袭人。时局的发展,国土的沦陷,无不增添外祖父的忧虑。随着岁暮的临近,他已经在着手去重庆的准备工作了。
1937
年年末,马寅初离开庐山,经武汉转赴“陪都”重庆。一路所见,“国破山河碎”,国将不国的悲愤直涌心头。
据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马寅初年谱长编》(徐斌、马大成编著)所载,10月马寅初从庐山回了一趟杭州,将一套江西景德镇专烧的白陶茶具,赠送给杭州老友,告知将随政府“迁都”,嘱老友留杭维持青年会,并约定抗战胜利之日,以此茶具泡一壶浓浓的西湖龙井!
飞扬的讲台
1937
年,马寅初56岁,正是一匹成熟健壮的千里马。他上庐山,不仅是开会,而且要授课。蒋介石在庐山所办的暑期训练团,比较有名,它始创于1933年7月,那时叫“庐山军官训练团”。早期大规模训练军事干部,主要是为“剿共”服务;“西安事变”之后,继续举办暑期训练团,主要是为抗战培养军政干部了。训练团由陈诚担任教育长,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的黄绍竑担任训练总队长。请马寅初来讲授战时经济课,那是最佳选择。他研究经济学,最是学以致用。
在马寅初一连串的头衔——经济学家、教育家、人口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等等之中,排在头一个的向来是“经济学家”。马寅初1907年赴美国留学,本科就读耶鲁大学,硕博在哥伦比亚大学研读,硕士论文是《中国的国家税收》,博士论文是《纽约市的财政》(中译本见《马寅初全集》第一卷第一篇)。《纽约市的财政》一直被认为是“标准著作”,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后,成为本科生教材。
1914
年年底,他谢绝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邀请,离美返国。
归国后不久,他任教北大,很快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的巨擘,著作等身;曾长期主持我国最早的经济学研究团体——中国经济学社。他的讲课,口无遮拦,激情飞扬,北大学生有个著名说法:“听马校长的课,坐前排的要打伞。”
马寅初的讲台,远不止在教室,他在社会上有大量精彩演讲,产生过巨大影响,尤其是战时演讲。他还在立法院的阵地上发表主张、针砭时弊,这更为直接。作为立法委员,他执掌财政委员会;在1937年这一年里,从1月8日出席立法院第4届第86次会议开始,到他赴庐山之前,已是出席到第109次会议了。随着抗战的深入,各种问题日益暴露出来,马寅初“直道而行”的批评,在1940年4月28日于重庆大学礼堂举行的中国经济学社第十五届年会上达到高潮——
马寅初在报告中揭露、抨击孔祥熙、宋子文勾结陈光甫等大买外汇、大发国难财,“现国家不幸遭强敌侵略,危险万状,而保管外汇之人,尚逃走外汇,不顾大局,贪利无厌,增加获利五七千万元,将留为子孙买棺材!”与会的陈嘉庚在回忆录中说,“马君发言时,面色变动,几于声泪俱下,激烈痛骂,其勇豪爽,不怕权威,深为全座千百人敬仰!”
蒋介石获知消息后,要让马寅初前来“面谈”,马寅初说:不去!要我去,除非宪兵来请!
结果一语成谶,年底真的是宪兵团团长亲自来“请”,坚持批评立场的马寅初自此被软禁,进了贵州息烽集中营,跟张学良成了相邻而不能相见的难友;后又辗转多地,直至1942年8月24日才返回重庆家中,但人身自由仍受限制。
蒋介石活生生地把爱国民主人士马寅初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。民主自由,同心勠力;专制独裁,离心离德——这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样,这是一个常识。而同周恩来的一次次接触,让马寅初改了“初心”,与国民党阵营渐行渐远。
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——马寅初毕生都是这样的人。由此不难理解,为什么1957年他发表《新人口论》、提出控制人口而引发全国批判狂潮、恨不得给“五马齐全”的他来个“五马分尸”时,他依然固执真理,将抵抗进行到底,决不低头。马寅初是个拥有原子弹能量的人,而且他把“引信”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。《天地良知——马寅初传》作者徐斌在后记中感慨:“他一生在不同时代始终守望的独立思考、言论自由和公开批评价值,正是国民精神中最稀缺的元素。”
这就是南开校长张伯苓所言的“允公允能”,这就是自由志士真正的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!
飞走的竹屋
1937
年夏天,马寅初在去庐山之前,住在杭州法院路34号的“竹屋”。这是他在上一年购买的住宅,是一幢漂亮的三层楼小别墅。“竹屋”名称只与前主人的名字有关,与毛竹并无关系。如今法院路改称庆春路了,“竹屋”也成了马寅初纪念馆,门前竖起马寅初先生的大理石雕像,漂亮。
1937
年12月杭州沦陷后,马寅初的“竹屋”被日本侵略军占据,在杭宪兵司令部就驻扎在里头。这是“竹屋”第一次易手飞走,这是历史的耻辱。
随着8年抗战的胜利,“竹屋”也跟着“光复”,回到马寅初手中。1949年8月至1951年马寅初就任浙江大学校长期间,当时就住在“竹屋”里。
后来“文革”开始了,“竹屋”跟马寅初共命运、同起伏:
1966
年8月,杭州市下城区房管所红卫兵入驻“竹屋”;该所致信马寅初,令其上缴房子、交出房契。1967年年初,马寅初又收到该所红卫兵函,开头以“吸血鬼”称呼,勒令交出房产。8月,马寅初致信浙江省副省长吴宪,要求将法院路34号房产“上缴给国家”。由此“竹屋”真的飞走了,不再属于马家。次年清明节,嵊县多所中小学师生数千人,举着“三忠于”旗号,来到马家墓地,将马寅初父母等的坟墓悉数炸毁;8月,老家浦口的故居房屋亦被没收。这,是《马寅初年谱长编》所记录的“文革”非常时期的“寻常事”。而不寻常的是,1969年和1970年两年,年谱下面留的是空白,只有四个字:“闭门不出。”这是马寅初先生沉默中给历史开出的“天窗”。
被颠倒的历史终究都要颠倒回来。1979年7月,98岁的马寅初获得全面平反。新华社消息说:“实践宣布了公允的裁判:真理在马寅初一边。”
1982
年5月10日,马寅初逝世之际,16岁、生肖为马的我正准备迎接高考,那时压根就没听说过“马寅初”这名字,哪里晓得先生的百年生涯,经历过大清帝国、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,是那样纵横捭阖,是如此波澜壮阔。